生命的延续，是DNA的复制还是爱的传递？如果生命不可避免走向终点，我们如何告别？

　　一场意外之后，俞娜决定捐献出孩子的器官，时间定在9:45。

　　“他是2007年9月11日9:45来的，2024年1月10日9:45走，算是有始有终。我带他来，我送他走。”她有意选择了这个时刻。

　　1月10日，在器官捐献协调员的见证下，16岁的俊宝在江苏常州市第四人民医院捐献了肺脏、肝脏、双肾以及双角膜。最后的告别时刻，俞娜带来了陪伴孩子多年的玩偶——一只老旧变形的毛绒企鹅。

　　俞娜带着孩子的企鹅玩偶

　　此前一天，俞娜在医院给孩子最后一次剪了指甲。一边剪一边说着话，医生说“你看他心跳突然上去了”。俞娜想，这应该是母子俩最后一次交流了。

　　1月6号，周六。意外发生在晚上十点，回家的路上，俊宝遭遇车祸。常州市第四人民医院重症医学科主治医师邹飞记得，俊宝被送到医院急诊抢救时已陷入昏迷，呼吸微弱、瞳孔散大，最致命的是颅内损伤。

　　从急诊到重症监护室，持续出血、大量输血，坚持了两天以后，俊宝的出血止住了，但脑功能没有恢复。没有自主呼吸，身体反射消失，邹飞清楚地告诉俊宝的家人，“脑死亡的可能性非常大，活下去的机会基本上没有”。

　　俊宝在ICU

　　俞娜想不明白，明明中午他们还在分享同一块提拉米苏，明明晚上她还给儿子发消息，提醒零花钱超额了。尚未成年的孩子，未及不惑的父母，死亡猝不及防。巨大的痛苦中，俞娜想到，她的孩子“只是伤了头跟脚，身体是好好的”，为什么不让他去救救别人，为什么不让他换种方式继续生活？

　　“器官捐献”，丈夫马先生从俞娜口中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时，沉默了。第二天，眼见俊宝每况愈下，他对俞娜开口：都听你的。

　　面对生离死别之痛，母亲给了俞娜另一番宽慰。俞娜听了，也听进去了——捐出器官，就当孩子在别的城市生活了，“如果他好好的，等到20岁、30岁，也是要远离我们，一个人去外面打拼的”。

　　她接受母亲的开解，也作为母亲，猜测孩子的心意：“俊宝是那么活泼、那么善良的孩子，他不会反对的。”这句话，俞娜说得格外笃定。

　　爱玩的俊宝

　　石康平是常州医疗系统的两名专职器官捐献协调员之一，面对俞娜，日常工作中沟通与说服的技巧显得多余。后来他看到了俞娜的献血记录，十多年里累计献血超过5000毫升，这是一个俞娜自己并未统计过的数字。

　　石康平知道，这次主动捐献，早已有迹可循。

　　俊宝的玩具

　　俞娜当上妈妈是在21岁那年，孩子一晃就长大，身高超过了妈妈，又很快超过了爸爸，爱跑、爱玩，爱黏着俞娜，爱和妈妈分享一切。在家中，孩子时常直呼妈妈“老俞”，“老俞我礼拜天带你出去玩”“老俞我们下回去吃什么”……丈夫有时责怪妻子太过溺爱，俞娜反驳：哪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会这样温暖善良呢？

　　“我不喜欢吃香菜，他和我到外面吃饭就会说‘不要放香菜’，有时候忘记说了，他会细心地帮我把香菜给挑出来。冬天吃夏威夷果，一个个撬好了给我；一盒砂糖橘，一个个剥好了给我。和同学出去玩时，‘妈妈我给你买了根簪子，你戴着应该会好看。’”天天年年都在眼前，俞娜细细说着，带着温柔的笑意。

　　俊宝给妈妈剥的砂糖橘

　　2023年中考后，俊宝选择了常州技师学院，全家人一起认真选了专业：电气维修。学了半学期后，俊宝骄傲地告诉爸妈：我现在是个很厉害的电工了！

　　一切在临近期末时戛然而止。

　　母子16年，遗憾还有很多：俞娜的手机相册里装满孩子成长的点点滴滴、外出旅行时的父子合照，独独缺少母子的合影；因为工作忙碌，去年夏天计划的大连游也没有成行。

　　俞娜的微信头像是家中的宠物猫，猫是孩子执意要养的，名字也是他取的——Nono。她把和孩子的聊天记录置了顶，只要微信还在，他们就可以一直聊下去。1月10号器官获取手术的那个早晨，她吃完了俊宝留下的那块蛋糕，很甜。

　　妈妈和俊宝的聊天记录

　　大寒一过，便是立春。常州的梅花悄然开满枝头。俞娜还记得，孩子6岁那年，常州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花博会，母子俩逛了整整一天。俞娜怕儿子累着，主动要抱他，俊宝摆摆手：“妈妈，不要抱，我累了自己坐一会儿。”

　　岁月时序更迭，万物生生不息。俊宝捐献的器官为6位陌生人带去生的希望。俞娜相信，孩子来过、爱过这人间，也许有一天，他们还会在远方重逢。

　　“器官捐出去了，希望他们更加健康优秀、更加灿烂地活着。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去小家伙在的地方去看看。我妈妈说，说不定我们在路上走着走着，对面走过来的人就是小家伙，知道他在这个城市生活得很美好。接下来该往前还得往前，生活还要继续。”俞娜说。

　　俊宝和爸爸的合影

　　监制丨高岩

　　策划丨沈静文 章成霞 冯会玲

　　记者丨章成霞 汤琤

　　鸣谢丨常州市卫生健康委员会 常州市红十字会

　　应采访对象要求，俞娜、俊宝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