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波
优秀作品的续章不容易拍。
三年前的《雄狮少年》虽有争议但仍可谓一鸣惊人,不仅开创了中国当代动画电影里现实向的新高度,也因其创造性地在少年成长故事里融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岭南地域文化、醒狮竞技文化而广受好评。
《雄狮少年2》有珠玉在前却依然做得非常优秀:故事时空从2005年的广东延续和转换到了2009年前后的上海,主人公阿娟和他的伙伴阿猫阿狗从舞狮转向格斗,木棉花盛开变成了白玉兰飘香。这样的转变过渡策略在延续前作精神气质、适度把握互文性的同时,也打开了一片主题和叙事的新天地:不仅诗意浪漫的热血少年气与现实主义地域市井烟火气依然动人,野草丛里的那头雄狮依然在,可谓“烟火尽染少年时,蓬蒿不没雄狮志”,第二部里的很多段落依然会如第一部一样让人心潮澎湃热泪盈眶。而且,在一些诸如格斗动作美学构建、体育类型电影范式跃进、上海都市景观呈现、资本与媒体权力反思等方面,电影还进行了更进一步的拓展探索。两部“雄狮少年”分则独立闪光,合则相映成辉,在变与不变之中,共同形成了当代中国动画电影甚或中国电影的一道美丽风景。
变与不变中的少年气与烟火气
所谓“变”,一是转换,一是拓展。
从岭南到上海,外在的时空转换很明显:上海城市空间作为最主要的场景,其中标志性的街区和建筑被挑选了出来,大到陆家嘴城市天际线、苏州河黄浦江、外白渡桥、豫园城隍庙、锦江乐园,小到弄堂、亭子间、菜市场、早餐摊、夜市排档、废弃工地等,都市气息和市井风情交织在一起,越真实(特别是细节真实)就越有奇观性,地域特征由表及里地从空间,经过方言、习俗等,落在了文化的独特性上,给予观众很强的审美愉悦。情节与动作载体从舞狮转换为格斗,从更传统的展现式竞技到更时尚的对抗式竞技,动作奇观性在发生一定程度的变化。人物的变化即为成长:阿娟和他的朋友们从少年近青年,肌肉更结实,个头也长高,更重要的是少年们的心性更成熟了一些,初心与童真还在,但似乎又多了一份成年人的沉稳与责任。
《雄狮少年2》的另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在“少年”的世界里引入相关性的社会议题,比如传统武术、竞技打假,舆论网暴、文化传承等等,这是一种自觉的题材拓展和主题开掘:原本只是想打工和舞狮的阿娟对复杂的社会“不太懂”,但在经历了身体锻炼、比赛锤炼、社会历练之后,面对被诽谤被网暴之后,不再简单地思考问题但也没有变得颓丧或者世故,而是在螺旋式上升后还能保持善良、朝气与初心。
第二部和第一部之间显然有着一定的互文性,通过闪回、回忆或者报信人一般的“打电话”勾连起不同的人物和时空。在这种互文性基础下,人物造型也在延续,第一部上映时遭受上纲上线无端指责的所谓“眯眯眼”风格被保留下来,这尤其让人感佩。电影中有阿娟遭受故意的诽谤污蔑进而承受网暴的情节,所谓“别有用心的造谣者比你更知道你有多冤枉”,也有着“交给时间来解决问题,清者自清”这样的台词。这种打通现实与电影、反观自身的互文回应也是一种拓展。
从第一部到第二部,不变的首先是“少年气”。卑微执拗的野草精神释放出了诗意恣肆的梦想感和浪漫气息,主人公的阳刚与阳光感随岁月延续。少年气是青春的热血激情,也是单纯的善良真挚,少年气有着一种由己及人的感染力,不是自怨自艾自我边缘化的、也不是简单的愤怒对抗,而是奋发有为不向命运低头的乐观和坚毅。
两部作品都在着力营造的现实生活的“烟火气”也没有断,在阿娟身上,家乡、广州、上海都留下了鲜明的印记。上海这座城市的烟火气有底层市井的一面,也有着海纳百川多元丰富的一面,有方言、食物、衣着、思维方式对人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身处其中的人面对生存压力时的努力、智慧甚至是自嘲。电影展现如此这般烟火尽染的少年,这里面有一种平民意识,或者说得再大些,一种人民性。
从“本格”到“社会”的类型融合策略
《雄狮少年2》有着更自觉的类型融合意识,将青春成长、体育、动作、喜剧等有机结合,吸纳一些类型元素与经验建构出自己的独特范式,在保持一定作者性的同时,相较于第一部,有着更市场化的诉求。
首先是格斗题材的选择。
客观上说,这几年真人电影里的格斗题材较多,如《羞羞的铁拳》《八角笼中》《热辣滚烫》《终极格斗》等,一定程度淡化了这一题材的新鲜感和奇观性,多少都让这部作品的格斗内容面临着很大的创新压力。不过,《雄狮少年2》还是努力做到了。
电影将传统武术与格斗关联与矛盾的话题引入,拓展了主题和叙事的空间。周星驰《功夫》一般的小人物逆袭,以及阿娟背后的传武四大金刚的群像塑造,让武打动作片乃至武侠片的传统融入了体育竞技片之中,动作的可看性与奇观性不仅更有了戏剧张力,而且提升了文化意味。
电影还更具国际化视野地找到了一些诸如巴西战舞、泰拳等有辨识度的格斗类别引入叙事,增加新鲜感。
主创也更好更完整地处理了比赛与生活之间的关系,更早地引入比赛,让“拳台”这个“前台”更多地成为凝缩生活的戏中戏式的“舞台”,在前台后台的交错中,情节发展的轮廓清晰张弛有度。
电影还延续并进一步提升了前作的一个突出优点,即动作细节打磨用心,血肉丰满。
其次,格斗不忘舞狮,实时勾连传统文化传统武术。
原本舞狮就是从武术中转化独立而来,现实中就有着密切的关联,再加上电影策略性地将“腿功”“灵活滚动”“肘子功”“点穴”“虚实”等内容层层叠加上去,对抗性竞技与美感式呈现结合,成为这类电影最需要的“美”与“燃”。同时,热血之“燃”与尴尬境遇自我解嘲结合,也让草根喜剧的“泪”与“笑”有机融入作品整体之中。
再次,电影中“阻碍力量”的设置既有体育内部的身心限制与历练,也有体育外部的社会压抑,比如扭曲的资本权力、媒介权力等,这既是类型层面上的故事需要,更是对真实的现实问题的思考和回应。由此,类型融合从“本格派”走向了“社会派”,将电影自身遇到的无端指责,通过阿娟被网暴被诽谤污蔑,进入了对这一普遍社会问题的理性思考。
蓬蒿里的雄狮志,突破个体的身心限制和社会压抑成为更好的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动画片里的小人物现实传奇,也是一种温暖现实主义。
慢工细活诚意满满的制作水准
三年前的《雄狮少年》因为种种原因,市场反应和影片质量不是很匹配。《雄狮少年2》如同故事里的阿娟这个少年本身,带着不放弃不服输的精神,踏实练功认真打磨,重回市场来“争这一口气”。
这部电影的很多创新设想最终都落回到了制作水准上:电影的现实还原度高,空间场景细节丰满,十几年前的上海还有些“中式梦核”的元素;人物特色鲜明,除了这一众少年,新人物小雨、张瓦特等在形象、表情、语言上具有典型的地域特点和个性特征,将上海小姑娘和上海中年大叔塑造得颇为传神,次要人物和反派老板、拳手、小跟班等角色也很用心;在新技术的加持之下,电影的动作设计感好,格斗流畅度高;电影配乐和歌曲感染力棒,多次出现的由“讲话”转入“说唱”的歌曲处理方法,有着很强的青年性和当代感,而且也很有民族性;歌曲《无名的人》的回归,从毛不易的原唱到张韶涵的翻唱,在切中主题的同时,能进一步唤起观众在戏里戏外的双重共鸣。
笔者以为,两部《雄狮少年》电影及其传播形成的这个共同体,无疑是国漫崛起乃至用电影来回应“双创”这一时代命题、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当代化与青年化的重要案例:拨开争议的迷雾,中国场景、中国形象、中国现实、中国精神如野草里跃出的雄狮一般清晰有力,如少年一般不惧挑战勇往直前。所谓“烟火尽染少年时,蓬蒿不没雄狮志”在此时具有了“东方雄狮”和“少年中国”一般的国族与时代意义。
(作者为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副院长,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执行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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