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莉

　　前两年，印象中北京的海淀妈妈、顺义妈妈，因为“鸡娃”而上过热搜，我们身边也能见到很多为了孩子能读好学校，辞职陪读的妈妈。母亲对孩子的期待，我们容易理解。但是反过来，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其实孩子对母亲也是有期待的，孩子的这种期待，也一样可以影响到母亲。

　　今天要讲的故事，就涉及这个问题。这是一篇散文，作家李修文《致江东父老》中的《女演员》。

　　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个女演员，是一个曾经红过的女演员，用现在的话说，是个过气女明星。在这个故事里，她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接到好的剧本，东山再起。所以她努力讨好投资的老板，陪他吃饭、喝酒，甚至在老板母亲的葬礼上充当救场的歌唱演员。她太渴望得到老板投资的角色，太渴望当主角了，但她已经是四十岁的中年女人，年华不再，要想再次出现在大众面前，谈何容易。

　　故事里的“我”和女演员聊天，这个女演员说自己一直在找一个进入屏幕的机会，一直找不到。“我”就问她说：“你也红过，演技也还不错，你到别的组去试试小一点的角色，何苦非要死乞白赖地在这里待下去呢？”女演员盯着“我”看了又看，没有回答，转过身去像是要回自己房间的样子，然后猛然间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的手伸到她的左胸前：“答案就在这里。”我惊诧着想要缩回手，她却死死地按住：“这边的没有了。”她又用自己的手指点着右边的胸：“这边的还在。”女演员告诉“我”，她得过乳腺癌，一边乳房被切除了，现在只剩下一只乳房。

　　女演员病了，这让人震撼，但是真正给人带来的震撼并不止于此。作品里接着说，女演员从小跟姨父姨母长大，生性孤寒，因为这孤寒，所以遇到丈夫的时候，自己明明很红，而丈夫当时其实只是一个跑龙套的小演员，她却丝毫不嫌弃。婚后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孩子出生后一年，女演员发现自己得了病。丈夫后来越来越红，跟她离了婚。最终，女演员成了一个被丈夫抛弃、健康又面临问题的中年女性，唯一的寄托就是自己的儿子，她一直希望儿子长大后，能跟自己说说话。

　　儿子真的大了，大到可以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好不容易见上面，儿子却总说她懒。“你说你不懒，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演上戏，当上主演呢？”儿子又跟她说起自己的继母，她也成天不在家，她也成天在片场拍戏，而且全都是主演。女演员解释：“我只是病了，不是懒。”但儿子不信，那你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演上戏，当上主演呢？

　　儿子的质疑，对女演员构成了内在的巨大伤害：

　　“时间长了，当她发现儿子怎么都听不进她说的话时，一股巨大的怨怼与愤怒之气也降临在了她身上，这怨怼与愤怒当然不是冲着儿子去的，它们甚至是冲着满世界去的……”

　　她之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再次成为主演，都是因为儿子。女演员为了证明自己不懒，拼命地去找戏拍。也就是说，为了能向儿子证明她不懒，她不惜一切。而最为震惊的反转是，女演员在葬礼上唱歌的举动让投资老板非常感动，所以跟他们签了约，让她当女主角。但是签好约时，这位老板涉嫌行贿，直接被警察带走了。女演员也就此离开了。

　　故事的结尾，“我”无意间注意到一条新闻，这位过气的女演员去世了：

　　“她确实是死了，但是，就算她死了，新闻上的主角也不是她：主角当然是那些来参加她葬礼的声名昭著的人，全都戴着墨镜，似乎红了眼眶，但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究竟是哭了还是没哭。翻遍了新闻里所有的图片，我并未能见到她的照片，哪怕连一张遗照都没有，但是，我知道，第二天的媒体上，她那些戴墨镜的故交，必将和他们每个人手持的一枝黄花一起，成为重情重义的化身。”

　　这是荒诞的一幕，她没有能再次成为女主角，也没有能成为儿子渴望她成为的那个风光的母亲。

　　这是篇散文，不是小说。据说这女演员确有其人。但它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散文，作家讲故事的时候显然运用了小说虚构情节的一些技法。作品里有一句话特别让人难忘，女演员对儿子说：“我不是懒，是病了。”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不断地去拍戏，不断地向孩子来证明她不懒。

　　这句话是进入这部作品的密钥，使我们认识到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关系：母子关系。

　　我们一直认为母亲对孩子有期待，希望孩子成长，为此付出心血。我们也看到很多孩子说从母亲身上感受到了压力。而《女演员》这篇作品，叙述最重要的支点，则是它写出了孩子对母亲所构成的压力。

　　平常我们总是看到母亲对孩子的期待，实际上孩子对母亲的期待，也会对母亲产生影响。作品深刻地讲述了失婚的中年女性所面对的压力。母职是从内部生发的，母亲总希望自己成为孩子的榜样，总希望给孩子一个好的目标，于是，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某种程度上也会决定母亲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女演员什么都不缺，但她被儿子的期待绑架了。一方面是孩子对她构成期待，另一方面是她内化了这种期待，把不断霸占热搜、霸占荧屏当作判断成功的标准。我们以为她在实现自我价值，实际上她在实现他人对自我的期待，把他人的期待变成了内在的自我期待。她把他人的认同，当作自我判断的标准，并且最终让他人的期待掌控了她所有的生活。

　　为什么我们要如此强烈地被自己的愧疚驱使，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呢？当然，这种命运和遭际不仅仅在女演员一个人身上，这只不过是在女演员身上被戏剧性地放大了。其实在某种层面上，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她的影子。

　　想到前段时间看到的一个新闻，一个五十多岁的女性，抛下家庭去自驾游。她在访谈里说，结婚后的三十多年里，一直在照顾家庭、照顾孩子，好不容易等孩子结婚了，又要帮孩子带孩子，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生活。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女性，她们都被父母、伴侣、子女的期待所绑架，努力扮演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却忽略了真正的自我需求。而非常令人高兴的是，这位母亲勇敢地解放了自己，自己开车出游，自由自在，很不像我们想象的晚年女性。

　　这位自驾游的女性其实是我们的榜样——不再强迫自己活在别人的期待中，不再把自己的人生寄放在别人的目光里；逃离他人的期待，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