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12-24 10:06


2026年1月1日起,中国将全面禁止生产含汞体温计和含汞血压计。视觉中国供图
12月将是水银体温计活跃在生产线上的最后时刻。
这个拥有300多年历史的小物件,从20世纪起就被中国人夹在腋下、含在嘴里,用于测量体温,现在到了不得不和它说再见的时候。
2013年,联合国发起了《关于汞的水俣公约》(以下简称“汞公约”),中国是第一批签约国之一,公约要求各国逐步淘汰包括水银体温计、血压计在内的含汞产品。2026年1月1日起,我国将全面禁产水银体温计。这意味着,水银体温计的身影即将退出货架。
消息很快登上热搜。一个25岁的深圳打工女孩慌张地打开外卖平台选购。广东开平一个2岁孩子的母亲在全城药房跑了一上午,一口气买了9个不同品牌的40支水银体温计。北京东城的一家药店只用一天就卖空了存货。陕西一家药店的执业药师在社交媒体上说,“有一天卖了38支。”
告别水银体温计,临床医生的反应大多很平淡;医疗器械行业的资深人士称,没必要囤货;也有消费者说,自己已经很久不用水银体温计,它更多是“几代人的记忆”。

常见的电子体温计 视觉中国供图
“全球污染物”
对于这个消息,中国科学院地球化学研究所所长冯新斌并不惊讶。
这位从20世纪90年代就开始研究汞的学者多年前就认真地告诉面前的医生,水银体温计将被禁用,对方没有相信。那时汞公约尚未签订。
与20世纪60年代就在环保界引发震动的DDT等污染物相比,科学界花了更长时间理解汞。
冯新斌记得,20世纪50年代日本水俣病暴发,学界才开始关注汞,直到大约30年后才有更深认识。
20世纪50年代,日本水俣市有超5万只猫因甲基汞中毒死亡,1万多名居民受害。轻者口齿不清,重者神经失常甚至死亡。
1990年,全球第一届汞作主角的国际学术会议在瑞典召开,它被视为“环境污染物”,到了两年后第二届举行时,会议改了名字,汞变成了“全球污染物”。
瑞典科学家发现,北欧湖泊的汞污染实际上来自欧洲大陆,欧洲大陆工业活动排放的汞,能够跟随大气环流传输至北欧。这意味着,汞并非“区域性”环境污染物,而是和DDT一样的“全球污染物”。
冯新斌介绍,汞是常温下唯一呈液态的重金属,能裂成小银珠,挥发成无色无味的汞蒸气,也是唯一在大气中主要以气态存在的重金属污染物。他曾打碎过一支水银体温计,关上门窗进行测量,发现空气中的汞浓度剧烈上升。
“气态汞可随大气环流迁移至全球各地,在传输过程中被氧化成具有毒性的甲基汞,再通过降雨、扬尘等方式,重新回到陆地和水里。”国外学者研究发现,甲基汞最后通过食物链富集到了鱼类体中。
1997年,冯新斌到瑞典读博士后,发现自己才真正和国际汞研究接轨,3年后博士后期满,他放弃留在瑞典发展的机会,回国组建了一个专职从事环境汞污染研究的团队。
冯新斌介绍,汞在大自然中主要以朱砂(硫化汞)形式存在。汞污染大多来自人类活动。烧煤、汞冶炼、水泥生产等高温活动,会排放大量的汞。
“按照公约要求,第一要控制汞排放,第二就是要停止汞的使用,比如禁止新建汞矿和限制现有汞矿开采,以及对所有的含汞产品进行淘汰、替代。”冯新斌说。
据他观察,“生产水银体温计过程中的汞排放浓度远高于燃煤”,而打碎后水银泄漏到环境,产生的汞蒸气对人体健康有害。
2008年,冯新斌研究团队首次发现,在汞矿区,甲基汞会富集到稻米中。后来,汞公约履约行动方案中,监测稻米中的甲基汞含量也成了一项指标。
汞公约于2017年8月16日正式生效,目前已有153个缔约方。在重金属家族中,汞也是唯一被单独制定专门公约管控的重金属。
在中国的履约时间表中,2020年要完成大部分含汞产品淘汰和工业减排,2026年将彻底告别水银体温计和血压计,2032年将全面关停汞矿。
事实上,中国开始汞污染治理的时间比2020年更早。
中国医疗器械行业协会相关项目负责人苏文娜记得,2010年左右,当时的环保部(现为生态环境部)就开始对涉汞医疗器械生产企业进行摸底,后来又召集了9个汞使用和排放主要行业协会签署了履约倡议书。
冯新斌课题组的研究表明,自2013年实施“大气污染防治行动”以来,中国通过综合治理的方式,减少了包括汞在内的大气污染物排放。他参与汞公约的履约成效评估研究,结果显示,2013年至2022年,中国大气汞含量降低了40%,是所有国家中“履约成效最显著的”。

当前市面上仍在销售的两种水银体温计。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黄晓颖/摄
行业也在做准备
作为9个签署倡议书的协会之一,中国医疗器械行业协会一直在推动行业转型。
“一是含汞产品生产淘汰,二是替代产品推广应用,还有一些环境无害化处理等。”苏文娜介绍,在医疗器械领域,含汞产品主要是水银体温计、血压计和牙科的银汞合金。
不过,银汞合金很快被更安全美观的复合树脂材料取代,而电子血压计因其使用便易也成为了医院常客。现在,中国还在生产含汞血压计的企业只剩2家。
相较这两者,水银体温计则经历了更为漫长的淘汰期。
20世纪中期,上海医用仪表厂成为新中国第一家自主生产水银体温计的厂家。后来,厂里的老师傅将技术教给了陕西、重庆、浙江厂子里的徒弟。20世纪60年代,除了“摸额头”,父母们开始用水银体温计给孩子量体温。
作家毕淑敏曾回忆,家里的体温计装在黑色钢笔套里,银头如扁杏仁。一次她跳皮筋回来,经过镜子,偶然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像引火的炭煤,决定给自己测量一下体温。
她拧开黑色笔套,把体温计夹在腋下,等了5分钟后拿出来,像妈妈一样眯起双眼把它对着太阳晃动,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后来,她想到妈妈每次用之前都要把体温计狠狠甩几下,于是她也掂起体温计甩,却不慎摔破,扁杏仁裂成了无数亮白珠子。
亮白珠子同样留在那位抢购了40支水银体温计的母亲脑海中,但她更多记起的画面是,小时候发烧,妈妈将水银体温计放到她胳肢窝下,“水银虽然冰冷,但妈妈的照顾很温暖”。
不过,也有不少孩子长大后知道汞蒸气的毒性,觉得自己是“幸存者”。一些人自己有了孩子,不再使用水银体温计,换成了电子的。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从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数据库检索发现,境内注册可生产含汞的玻璃体温计的企业仅有13家,注册证有效期大多至2025年12月31日。
苏文娜介绍,北京大部分三甲医院的门诊都不再使用水银体温计。“电子体温计能够达到和水银体温计相同的精度,并且比水银体温计更快、读数更方便。”
她解释,从技术原理上来说,电子体温计和水银体温计截然不同,前者利用的是温度传感器,后者是靠水银本身的热胀冷缩特性。受电池电量高低、电子元器件老化等影响,电子体温计的稳定性比水银体温计稍差。
更准确地讲,水银体温计的替代实际上是靠“双手”推动的。苏文娜打了个比方,如果将电子体温计视为左手,无汞玻璃体温计就是右手。
不少生产水银体温计的老厂从一开始就想,能不能找到和水银相似的稳定、无害的化学物质用于测温?这意味着,大家只用换一下玻璃里面的东西就好了。
苏文娜介绍,经过10多年发展,目前全国共有25家无汞玻璃体温计生产厂家,超过一半都是原来生产水银体温计的老厂。对他们来说,无汞体温计的生产工艺和水银体温计类似,是调整生产线成本最小的方式。
江苏辰宇医疗器械有限公司就是其中之一。公司前身是江苏盐城医用仪表厂,从20世纪60年代就开始生产水银体温计。
1987年,徐学海加入厂子,从工人干到厂长。后来工厂通过改制、重组完成了企业转型,徐学海从厂长变成了负责人。现在他是公司董事长。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公司一年大约能生产3000万支水银体温计。
2011年,虽然汞公约还没有签订,但他已经捕捉到一些信号,打算从德国引进无汞玻璃体温计生产技术。
合作最终没有谈成,“德国人说跟你们合作,中国人学会后,就把我们甩开了”,他请来上海医用仪表厂80多岁的退休老师傅,在公司搞研发。
在徐学海看来,体温计是小产品、小行业。据他估计,每年中国市场对体温计的需求约在8000万到1亿支之间,市值约在3亿元,平均到各个厂家,“大约是几千万(元)”。由于行业不大,很少有技校专门研究、教学体温计生产技术,行业至今讲究“师傅带徒弟”。
他举例,在体温计下方有一个小小的缩口,能够使得水银在受热膨胀时通过缩口进入玻璃管,但冷却收缩时因表面张力被“卡住”,无法自行回流。这个小口至今靠工人手工掐成。
德国无汞体温计用的是镓铟锡合金,经过不断调节配比,到了2021年,徐学海的公司开始自主生产无汞玻璃体温计。但由于水银体温计尚未退市,国内市场打不开,订单多销往国外。
2021年,公司出口了300万支无汞玻璃体温计到俄罗斯,最后却赔了几百万元。镓铟锡合金的黏附性比水银更强,容易粘在玻璃壁上,“客户反映很难甩”。
“说实话当时我到俄罗斯跟客户谈,自己也觉得很哑口”,徐学海回国后,找到上海交通大学材料学院的老师合作攻关,直到2022年的第四代产品,投诉逐渐变少。
徐学海称,无汞玻璃体温计的生产成本比水银高,废品率也更高。“一般来说,水银体温计能做到92%的合格率,镓铟锡只有70%左右”,他估计,行业平均合格率在50%。最终结果是,无汞体温计平均售价比水银体温计贵10元左右。
西安交通大学医学部的研究者曾对2017-2020年陕西省212所医疗机构水银血压计和体温计的使用情况进行调查,结果显示,2017年至2019年医疗机构水银体温计的使用量逐年下降。但该研究也指出,无汞替代品的价格明显高于水银产品,对于使用血压计和体温计数量较大的医疗机构来说,无汞替代品所需投入的总经费很高。作者认为,这一因素影响了替代进程。
针对消费者提出的水银体温计替代产品目前价格高等问题,苏文娜表示,市场会促使企业推进技术改革、降低成本。

8月30日,江苏盐城,某厂家的一名技术人员查看水银体温计成品。视觉中国供图
体温只是指标之一
在不少医生看来,换掉水银体温计并不是什么大事。
北京协和医院儿科住院医师于仲勋记得,大约从5年前起,病房就开始使用电子体温计,将水银体温计作为备用,额温枪、耳温枪则主要在急诊中用于初筛、分诊。
北京天坛医院神经外科一位医生说,“换掉水银体温计就像男士剃须换掉刮刀一样简单”。一位来自湖北某县医院的护士长也称,院内基本上都用电子体温计。
在于仲勋看来,水银体温计在临床工作中有很多不便。“尤其是孩子,没有夹准或者没有夹住,时间一到,一摸找不到了,电子体温计抖落掉在地上了不要紧,但水银的,只能一点一点摸。”
于仲勋介绍,门诊中,急诊或是发热门诊需要测体温,而电子体温计的精确度完全能够满足医生诊疗需求。不过,使用电子体温计时,要定期校准或是更换老化的零部件。
“淘汰水银体温计其实就是一小步”,他认为,体温研究、测温设备已经发展得很成熟。之前病房就使用过一款动态监测体温设备,在手术中能够实时监测患者体温,指导麻醉医师的体温管理。
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感染性疾病科主任护师康利红曾对无汞玻璃体温计的精确性进行研究,通过对334例患者的体温数据对比,发现二者在临床上测量结果一致。
一位研究温度计量的大学教授潘江也告诉记者,“现今电子体温计合格产品的精确度没有问题,但在使用时,比如腋下是否夹好,或是测量不同部位,会对准确性有一定影响。”他建议,正确的方式是重复测几次,得到较为准确的数据。
于仲勋遇到不少家长,孩子刚一发烧就开始担心,“特别是37摄氏度多时,纠结要不要看医生、用药”。他常跟家长解释,人体体温时刻处在变化之中,不必“谈温色变”。比起纠结某次体温的数值,动态观察、动态测量更加重要。
他向记者强调,体温只是人体众多指标之一。判断一个人是否生病,需要综合多种指标判断。“有的孩子体温到了39摄氏度还活蹦乱跳,而有的孩子刚到38摄氏度,状态就明显和平时不一样,家长就可以考虑采取措施。”另一方面,对不少老人来说,身体已经出现感染,体温却不一定能马上升高。
“比如发烧一般对应心率快,一个人发烧了,但是心率每分钟60多次,完全不匹配”,于仲勋曾遇到一些“伪热”的孩子,测温时会故意摩擦腋下,导致体温计示值变高,“其实是不想上学”。
“我们的治疗是以促进或者增加病人的舒适度为目的,而不是以把体温降下来为目的”,于仲勋建议家长,要关注孩子整体的状态。
水银体温计的退场,在于仲勋看来是很自然的事。
1992年,瑞典就禁止销售含水银医疗设备;2009年起,欧盟开始实施水银体温计禁令。日本也于2021年全面停产。
苏文娜也认为,囤水银体温计没有必要,“一是可能存在安全隐患,未来处置会增加成本,另外,替代产品已经能够稳定供应”。
目前,全球超90%的国家和地区正共同对抗汞污染。
欧洲大部分汞产自西班牙阿尔马登,那里蕴藏着丰富的朱砂,自罗马时代起就被广泛使用。该地区的汞生产于2003年停止。英国地质调查局的报告指出,在汞公约的推动下,2018至2023年间,全球原生汞矿产量下降约45%。
徐学海告诉记者,工厂已经做好了明年生产1500万支无汞玻璃体温计的打算。在他看来,虽然要和水银体温计告别,但“甩一甩”的时代远未过去。
(潘江、杨心月对本文亦有贡献)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黄晓颖 记者 秦珍子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2月24日 0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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