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文汇报
2025-12-24 10:24

作者:孙惠柱
不久前在文化广场看了《查理和巧克力工厂》,一个推崇家庭价值观的“代际剧”。紧接着又看《莫扎特!》——九年前看过那个在文化广场连演四十场的超赞音乐剧,这次是音乐会版,按说内容应该差不多,没想到竟有个新发现。
也许是音乐会版更接近布莱希特向往的“叙事体”让情节主题更聚焦了?也许是我个人这些年的关注视角变了?这次我特别注意到,剧中有一条十分激烈的冲突主线——沃尔夫冈·莫扎特与音乐家父亲利奥波德·莫扎特。因此可以说这也是一个代际剧——严格地说是“代际问题剧”。
这部剧中的人设跟现代童话《查理和巧克力工厂》刚好相反。莫扎特不是查理那样的乖小孩,而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天才神童。他实在受不了父亲喋喋不休的“是我造就了你”“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一次次违背父训逃离。父亲的这些话也不能说是假话,但这样对儿子说合适吗?年轻的观众听了肯定不舒服,可不少长辈就会觉得没啥大问题——要是他们也有同样的兴趣一起来看戏的话。舞台上莫扎特一直以儿子的身份出现,父亲愈演愈烈的情感勒索让他的内心无比痛苦:“为什么你总不能用爱关怀我?”这样的代际关系看上去并不很像影视剧中常见的当代西方人,但会引起更多中国观众的共情。
剧中还有一条平行的情节线,是莫扎特和雇主科洛雷多总主教的矛盾。教会的上下级关系极其严格,也有点像中国封建家庭的长幼关系。莫扎特一辈子都逃不脱两个铁了心想要掌控他的极强势的“严父”,他应该怎么办?
200多年前的沃尔夫冈·阿玛德·莫扎特至今仍然很“火”,他30多岁就英年早逝,但留下了数量惊人的顶流作品,成为人类历史上品牌价值最高的艺术家——当下估值50亿欧元。这部音乐剧改编自他的传记,很好地保留了传记中体现的天才人物的丰富和复杂,活脱脱一个艺术家版的《汉密尔顿》。这位真实到细致入微的主人公远比《查理和巧克力工厂》的童话主人公曲折多义。艺术天才不拘小节,不守时、爱赌博,常常让长辈头疼不已。按说他是有足够的资本恃才傲世的,但他并不像《春之觉醒》《摇滚学校》等青少年剧的主人公那样一味反叛。他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上的问题,还反复质问自己:“人要如何摆脱自己的阴影?”音乐剧给了主人公这样一首出奇制胜的“I doubt”主题曲,立刻就比仅仅是站在小辈一边高唱“I want”嘲笑长辈的抗议型代际问题剧高了一截。
但很多观众可能还没能足够地意识到《莫扎特!》这里的高明之处,因为这首歌中有一句关键的歌词出了点问题——意思译反了。可能是因为译者习惯了传统的思路,以为锋芒毕露的莫扎特一定是跟所有音乐剧中必有的“I wish”歌的套路一样,要去“追寻自我的内心”。但这句唱词这样翻译,就和下一句“如何将我避弃”直接矛盾了;译者给“我”加上引号,再加个转折词“又”:“又如何将‘我’避弃”,似乎“我”其实是不能“避弃”的,或者是想展现主人公内心“生存还是毁灭”式的纠结?但《莫扎特!》不是话剧,主题歌的力量一般是体现集中强烈的情绪,并不适合像话剧独白那样纠结无解。
我看戏时就觉得这两句中译的歌词别扭,后来从场刊中找到德文原词一查对,果然发现了问题。字幕上这两句“如何追寻自我的内心?又如何将‘我’避弃?”的原文其实是意义相似的排比强调,而不是相反的两个选项,准确的翻译应该是:“如何驱逐内心?如何将我避弃?”这样整首歌的名字“人要如何摆脱自己的阴影”也就顺了。这首歌的最后几句词最清楚、最强烈,也最震撼:“如果抬眼望去的高墙竟是自己,面对命运,你永远无法逃离!”
但莫扎特确实极其复杂,那之前他已经在台上表达过完全不一样的天真情绪,少年莫扎特的主题歌《我是,我是音乐》这样唱道:“通过你我获得自由,我们俩随心所欲。你和我,没有什么可畏惧。责任我们从不放在眼里,我们的魅力让世界着迷。我征服所有权力,尽管这并不容易。但我会胜利!我知道前进的方向,我的天赋,希望我自由不羁!”可见他少年时是“自由不羁”地“追寻自我的内心”,但后来就开始自责、自省。
《我是,我是音乐》和《人要如何摆脱自己的阴影》针锋相对,似乎不容易说清哪一首更能代表莫扎特的“贯穿行动”——剧中他有一连串违抗长辈意志的勇敢行动。这恰好是这部德国音乐剧中极高明的辩证精神的最佳体现——很有点像写《三分钱歌剧》的布莱希特,也跟那位上半场豪迈宣称“如果我想舞蹈,就按自己的方式跳”但最后身不由己悲惨死去的“伊丽莎白”异曲同工。比起更喜欢合家欢、大团圆的多数美国百老汇音乐剧,来自马克思和黑格尔故乡的德国音乐剧中有更多的思辨——但并没有减弱剧的趣味性。
《莫扎特!》中体现辩证法的最妙手段并不是常见的代表正题、反题的辩论语言,而是一个几乎从头到尾都在台上但从不说话的“小莫扎特”阿玛德。
这个小精灵穿着一件亮眼的红色外衣——第一场皇后赐给他的小王子穿过的皇家礼服,他是莫扎特“另一个自我(alter ego)”的内心外化——似乎就是那个“摆脱了自己的阴影”而不断勤奋写作的自我。这个天才兼劳动模范没有凡人莫扎特的任何缺点,只知道默默地工作——所以能在十几年里就写出二十多部歌剧和不计其数的其它曲目。但这个完美的“瓷娃娃”竟又成了凡人莫扎特的“终结者”:在他病入膏肓的时候,写谱的“墨水”没了,阿玛德戳破他手上的血管蘸血继续写,最后发现鲜血也流尽了,小莫扎特毫不犹豫地用这支写了一辈子音乐的鹅毛笔刺进了大莫扎特的心脏。
“内心外化”的手段可以用来展现原本不容易揭示的潜意识,不少现代戏剧家用过,也有人认为在弗洛伊德之前几百年的莎士比亚早就发明了这个方法。例如哈姆雷特看到父亲的幻影,就可以看作是他自己内心疑惑的投射;麦克白杀害班柯后看到宴会厅自己座位上坐着班柯的鬼魂,那是他内心恐惧的外化。这样的“另一个自我”多半会改头换面和主人公形成对峙,有的还要对话,常会成为推动剧情发展甚至反转的重要节点。
《莫扎特!》里的“另一个自我”却不一样,这个默默的小莫扎特既贯穿始终,又十分乖巧,基本上不去打扰主人公,丝毫不在声音上影响这部歌曲极密的音乐剧的呈现,却能给观众留下更难以磨灭的印象。“默默的小莫扎特”本来可能只是主创不得已采用的办法,因为儿童演员不大可能每晚演出,经常要换人——上海的演出就是请了上海的孩子,很难要他们说或唱复杂的台词和唱段,所以干脆让他们演哑剧。这个办法似乎歪打正着,反而产生了舞台上最好的效果。
坊间近年来出了很多写名人的戏,不少当代英雄和历史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家感慨真人难写,常会顾此失彼,不容易让熟悉其原型的各方面人士都满意——至少认可其真实性。在这个语境中看《莫扎特!》,编剧兼作词米歇尔·昆策笔下的辩证主题及其呈现方式的巧思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我们看到了多少个莫扎特?除了瓷娃娃阿玛德、少年和成年莫扎特,还有老莫扎特镜像中的不孝子、总主教镜像中的刺头员工、男爵夫人眼里恨铁不成钢的年轻人、妻子眼里的爱人、岳母囊中的猎物、赌友最爱的冤大头……所有这一切,都被昆策张弛有致地编织到悬念迭起还有那么多歌的剧情中。
然而,我更佩服的还是作曲西尔维斯特·里维,他和昆策一起塑造的不是一般的名人,而是一个天才作曲家;给莫扎特写曲子,可要有比班门弄斧更大得多的勇气,这是给鲁班做家具!当然反过来也可以说,莫扎特有这么多经典的曲子,作曲可以任意选取需要的片段,重新组接一下就行了。但里维坚决不走这条捷径,刻意避开莫扎特写过的歌,扎扎实实写了53首原创的歌。
我肯定没能力评比他的歌与莫扎特的歌,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里维的歌让我更加认识了莫扎特,让我更想去听莫扎特。里维的曲子创造了又一个——音乐的莫扎特。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文汇报》(2025-12-24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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