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守望与破圈之间——一个京剧从业者的观察与思考

　　作者：王珮瑜

　　最近这些年，我常常被问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不务正业’的事？不好好唱戏，折腾这些干嘛？”

　　每当遇到这样的疑问，我总会先扪心自问：我有没有不好好唱戏？有没有因为上了综艺、做了视频节目、写了书、教了学，增加了社会活动，而废掉了武功？

　　摸着良心说：武功并没有废，但精力和时间肯定要作平衡，做什么不做什么也需要进行取舍。

　　我在读梅兰芳、周信芳、荀慧生等大师的回忆录和日记时，特别感慨，他们正当年时，比我们可忙多了。基于这个推断，我想梅兰芳、周信芳等大师如果活到今天，应该比我们更懂得拥抱互联网、拥抱不确定、走在时代的前沿，而不是关在屋里闭门造车，自思自叹。

　　当然，京剧的传承，第一要务一定是守正。这个“正”，是技艺的精纯，是规矩的严谨。年轻时的我，一心膜拜余叔岩先生，力求唱像、唱准、唱对。直到今天，我也未敢荒废“唱念做打”的基本功，坚持定期学习、复排整理演出传统骨子老戏，一方面是我个人条件的局限，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演传统戏肯定更适合我的。但走到今天，我深刻的体会是，只守传统，也是不够的。我们要坚定地创新。

　　创新可以是内容本身，也可以是传播方式，但创新一定是要自然发生、自然流淌。有朋友说：京剧就应该进博物馆保护起来。但博物馆本身也在创新变革，也在数字化，也在文创化，也在变网红，也在融入老百姓的生活中啊！所以，不要把传承与创新割裂开去看，它们本就是一体两面。在多年的实践中，我意识到，传承是根，传播是翼。如只重传承，容易孤芳自赏；而只求传播，又会流于浅薄。必须让两者深度融合。

　　近年来，很多戏曲演员纷纷投身在网络传播中，获得了很好的效果。我们很多优秀的青年演员，功底扎实，有想法，有热情，有颜值，也有网感。但在过去单一的平台和机制下，限制了他们的发展。自媒体时代，很多有能耐的人出来了，我们必须承认，它终结了“绝对权威”。如果说戏曲的传承与传播同样重要，那么内容与流量也同样缺一不可，大可不必割裂开来，好玩意儿不怕没人喜欢。

　　这时代变得太快了，经常是才会学一个技能，很快就被下一个新技能取代，有时感觉手忙脚乱，措手不及。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我们作为传统艺术从业者的价值才被真的推到了市场面前。今天的影视作品、音乐作品、游戏作品、文创周边、甚至餐饮行业，哪一个行业能完全脱离了传统、非遗、戏曲这些关键元素进行创作呢？同时，当我们的存在感越来越强的时候，就越需要警惕，问问自己：我们是主角，还是背景和陪衬？

　　戏曲行业的全面复兴依然任重道远。我和团队在不断地探索、思考，规划未来。

　　戏曲人要继续深度拥抱互联网。

　　上个月，我开了新的直播节目《珮瑜请坐》。这是专门为戏曲同行提供的一个发声平台，可以聊一聊戏里戏外的真知灼见，戏曲同行抱团取暖，让更多人听见我们的故事。11月8日首场直播数据：34万＋的观看人数，5700＋个评论，50万＋点赞。作为纯内容的直播，这个数据，确实非常惊人了。

　　但无论如何，我始终牢记，科技只是手段，内容才是核心。如果一定要问，我是看重内容本身的质量，还是更看重流量效应，我想说：如果做得到，这两个我都要！这档新节目促使我大量阅读京剧相关史料，做笔记，单场直播的素材类文稿写作不少于两万字。我们没有额外资金投入在直播节目里，所以我既做主持人，也做主讲人，同时还是编剧和撰稿人。而每一位请进我直播间的同行和老师，也都满心敬畏地参与在其中。

　　戏曲要回归教育，从娃娃抓起。

　　这是一句大家听了很多年的口号，好像每个行业每个领域，都要从娃娃抓起，娃娃们可真累。到底怎么抓？抓成什么样？都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娃娃的背后是一个个家庭、一所所学校，我们开展“京剧进校园”，不能只是去演一场戏就走，如何让孩子们不只是看热闹，更能看门道，进而自己产生兴趣，是需要做一些设计的。我笃信好的教育是影响是渗透，不是说教，更不该是应付，老师眼里有光，孩子就会信。

　　这些年我创办的瑜音社京剧小科班，给孩子上课的同时，更熏陶家长，让每个娃娃的家庭都有可能成为潜在的京剧爱好者，过程中，孩子们顺便拿到一些成果和奖励。我们设计了各种京剧课程，举办阶段性的公益演出，还有原创微京剧代表上海出征，荣获了2025年度全国小梅花称号；鼓励以戏带功，教学相长，在实践中培养娃娃们对京剧的热爱与敬畏。小科班开办初期，我发愿，要在未来五年到十年期间，培养500-1000个京剧小接班人，现在四年过去了，开出了三个校区，目前在读120名学员，参加过瑜音社课程的孩子和家庭，已经超过了500组，但仍需要社会各界共同来支持和呼吁——“京剧其实很好玩”。

　　需从源头上完善专业戏曲人才的培养机制。

　　从戏曲学校招生，招什么样的生源，请什么老师教学，到进入了专业院团实行什么样的人才培养模式，都需要深刻思考并付诸实践。我们需要摒弃旧戏班的糟粕，但同时要尊重这个行业发展的基本规律。必要的时候，戏曲学校和戏曲院团，就要实行“一人一策”的培养模式，有潜力成角儿的就往角儿的方向去培养引导，能成为好老师的就往好老师的方向去培养引导，让年轻人都能看到希望，各有奔头，愿为自己、为行业去奋斗。

　　这条路并不容易，都说唱戏的是“手艺人”，没错，走到今天这个时代，还得有点方法论，所以我们要去做“传播者”。当我们完成了传统与时代的和解，观众才能通过我们，触摸到京剧的温度。在这个过程中，戏曲和从业者也将获得新的生命力，这是一种双向奔赴——传统奔赴未来，时代回望经典，每个人都是主角。

　　（作者为上海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余派传人）

　　《文汇报》（2025-12-24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