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文汇报
2025-12-24 10:11
作者:金懿诺
在我们步入一座城市的当代艺术博物馆或美术馆时,常常会目睹这样一幅图景:观众们或驻足一个晦涩的装置前凝神思索,试图理解其中的逻辑;抑或穿梭于光影交错的沉浸式空间,用手机捕捉一刻的绚烂,又或者在一场VR沉浸式体验激发的感官余波中低声交流。这景象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根本的追问:在今天,应该如何“打开”一个当代艺术展览?我们习以为常的“观看”,其本质究竟是什么?
长久以来,我们都习惯了一种从“告知”到“接收”的观看模式,作品的意义似乎已经被展签、策展人的导览、艺术史的脉络预先勾勒清晰,观众在其中扮演着相对被动的角色。然而,正在发生的变革松动着这一固有模式。例如,正在举办的第15届上海双年展就给了我们一些提示。观众在展厅营造的“灵感花园”中漫步,没有固定的参观路线,有时依着一阵香味,有时循着一阵孩童的欢笑声,从这个展厅走入下一个空间,这不再是一场纯粹的视觉朝圣,而是一场需要调动视觉、听觉、嗅觉乃至整个身体去感知的全身心盛宴。观众在这样的当代艺术展览中,并不是被动地“看”,而是进入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充满多种可能性的体验空间,主动地进行感受和解读。策展方并不急着给出答案,而是精心设计问题,邀请观众主动调用在身的经验、感知、记忆与智慧,去探寻作品背后的深层意义。这不仅是展览形式的变革,而且是一场关于“观看之道”的范式转变——从对作品的被动凝视,转向多感官的主动感知。
如上文所说,这一转变首先带来了空间的解放。它使我们从单一、静止的视角中挣脱,回归到一种类似中国山水画“游观”般的自由与诗意。正如艺术史家巫鸿曾描绘的那种在漫游中与陌生图像“偶遇”的经历:期待某个陌生图像跃入视野,将浮动的目光转化为凝视与好奇心的悸动。他把这种经历称作“漫游中的偶遇”。漫游是观看的延伸,偶遇是短暂的停顿。漫游不存定向,偶遇集中一点。如《时间牧场X》利用油罐独特的环形空间,以两根巨大的时间指针引导观众移动。此时的“游观”,从一种随性的选择,变成一种被作品内在逻辑所塑造的体验,让抽象的时间感知变得具体而切身。观众不再是静立于作品前的观看者,而是穿行于山水间的“旅人”,艺术的边界从画框延伸至整个地平线,观看的行为也从凝视升华为一场用身体丈量的空间和叙事。
在这场观看之道的转变中,科技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如同一系列温柔而敏锐的触角,极大地延展了我们的感知维度。当代艺术将科技融入,使之成为感知的放大器和交互的桥梁。越来越多当代艺术作品尝试将观众现场的反应如脑波、心跳作为作品的一部分以视觉的形式呈现,观众由此获得更具沉浸感的体验。例如在洛杉矶的群展《脉络之形》中,作品《Between Enclosure & Expansion》通过灯光感应装置,营造出一个能随着观众互动而“呼吸”的环境。光线起伏收放犹如生命体的脉搏,观众的一举一动都与之形成实时对话,穿行期间仿佛闯入了一段情感波动。互动本身成为了关系的媒介,冰冷的展示空间因此被赋予一种有机的生命感。科技在此并非炫技,而是致力于实现生命个体情感的真诚流露和深度体验。
这股“感知转向”的潮流,与由托马斯·芒罗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提出的新自然主义,形成了深刻的共鸣。新自然主义主张打破人类中心的视角,将叙事焦点拓展至人类与非人类世界(动物、植物等),将心理学、人类学等实证学科引入审美领域。它不再是对自然的简单模仿,而是去人类中心化。“故事”不再以人类的情感和命运为中心,而着重探讨在全球化时代彼此纠缠的共同命运,以自然力量如动物、植物的视角来叙述,更加突出了技术与自然、人与社会的感知融合。在第13届上海美术大展的作品《绽放》中,这一理念得到了生动的体现。作品从狄金森诗歌中的植物意象出发,同时也创作了一首诗歌作为回应,为现场观众营造了一个类似实验室的场景。实验台上摆放着植物标本、显微镜、玻片,观众被邀请切换身份,从一个艺术观赏者变为一名冷静的植物观察者,通过显微镜去审视生命绽放的奥秘。通过生物观察般的镜头语言,以植物作为隐喻,观众跟着提示的诗句与影像画面进行思考,什么才是生命真正的绽放?艺术家坦言,自己在创作中强调了观看的方式和身份,观众需要从展厅场景切换为实验室的场域,以冷静的科学观察视角去观看一朵比如“龙胆草”这样并不存在的植物,探索它的生命密码。这种观看方式,促使观众将关于时序、规定、生命的自主性的思索,映射回自身的内心节奏。在新自然主义的语境下,艺术作品从永恒的殿堂中解放出来,重新被抛入时间的长河中。它不再是追求瞬间的感官震撼,而是邀请观众见证一场关于变化、生长、消亡的漫长的仪式。观看,由此成为了一种与更广阔生命节律的同频共振。
正如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所说,观看先于语言。观看确立了我们在周围世界的地位。如今,观看之道的转变,正使得我们中的更多人得以带着自身鲜活的观念、经验和社会文化背景去理解所看的外界,真正参与到艺术意义的构建中去。当代艺术可以成为不再远离日常,而是源于切身经验的真挚表达。以公共艺术项目《生活博物馆》为例,项目总策划人、上海大学国际公共艺术研究院院长汪大伟教授指出:这个项目的构想缘于探索艺术如何服务社会的创新尝试。它让社区成为一个博物馆空间,社区居民挑选一件承载着历史人文记忆的生活物品,以口述历史的方式,共同构筑社区共同的文化记忆,并最终以艺术装置和视频在社区公共空间中长期展出。居民同时成为创作者与第一批观众,而当这些装置被置于美术馆整个场域时,又和更广泛的公众共同编织了社会联结。在此,我们看到个体微小的创造,是如何真实地改变了社区景观肌理,又成为与他人产生共鸣的纽带。当代艺术的打开方式,在这里呈现了联系与展现万物互联的操演场。
当代艺术观看之道的变革,是一场从“视觉中心”向“全息感知”的深刻转向。它通过对物理与心理空间的解放,为感知提供了舞台;借助技术对感知进行温柔而深刻的延展,丰富了对话的词汇;在新自然主义的视角下,完成感知焦点从人类到万物互联的根本性转向;并最终通过普通人可参与的创作实践,重建了人与世界、人与自我的关系。当我们不再追问“看什么”,而是关注“如何存在”——或许,我们将以一种更敏锐、更交融、更富生命力的形式,真实地存在于整个世界。
(作者为艺评人)
《文汇报》(2025-12-24 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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