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亦水
美国著名喜剧演员、导演及制片人本・斯蒂勒(Ben Stiller)指导的Apple TV+流媒体平台剧集《人生切割术》,自2022年首季开播以来广受好评。这部科幻悬疑剧被认为是《迷失》《怪奇物语》等高概念剧的同类之作,其构想了一种极端的工作制度:一家名叫卢蒙的科技巨头企业发明了一种手术,能将员工的私人记忆与工作记忆分割开来。该剧不仅为苹果流媒体平台带来超过2亿美元的全球用户收入,还获得了14项艾美奖提名,其凭借对人类自我意识的深刻哲思和对技术发展的反思成为一部现象级的科幻作品。
2023 年好莱坞发生大罢工,严重影响了《人生切割术》第二季的制作进度,令影迷们苦苦等待了三年之久的第二季终于在2025年之初开播。上一季留下的疑点和埋下的伏笔,在新一季中如抽丝剥茧般层层展开,继续剖析当代社会中技术如何改变个体的记忆、情感与身份认同。
记忆与情感:自我认知的破碎与分裂式重构
在《人生切割术》中,记忆与情感的分裂是影片的核心设定。剧中的主人公们在“卢蒙公司”工作时,必须通过“切割术”将自己的工作人格(称为innie)与生活人格(称为outie)彻底分离。对于这些员工来说,他们的记忆在上下班之间发生了根本性的断裂,他们在工作中无法记得自己的私人生活,反之亦然。这个设定引发了观众对记忆与情感关系的深刻思考。
故事中四名主人公——因无法接受爱妻死亡而同意接受手术的马克·S,充满反叛精神但实为卢蒙公司创始人女儿的赫利·R,现实中是军人且性格刚烈的同性恋者欧文·B,现实中“废柴”但工作人格善良勇敢的迪伦·G,都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工作人格和生活人格的分裂。而作为所谓“宏观数据精简部”的员工,他们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对屏幕上的数字进行分类处理,下班之后则完全忘记白天所发生的事。实际上,他们所处理的数字都是经过编码的情感符号,需要人工感知符号所带来的情感,然后决定哪些令人感到不悦的数字需要被删除处理。
在这里,对于情感的控制是影片中卢蒙公司运营的必要手段,正如公司创始人所说:“驯服我身上的四种脾气,这样我才能永远侍奉你。在我身上植入九种价值观,这样我才能感受到你神圣的触摸。”这家资本技术公司似乎坚信,只有驯服脾气、控制情感,人才能超越人性“弱点”而成为一种完美的“神”。而公司也正是试图通过剥离记忆与情感,将员工塑造为纯粹为公司服务的工具。
但显然,通过对情感的绝对控制以摒除“有害”的人性是荒谬的,因为记忆与情感,宛如交织在一起的丝线,共同编织着我们的自我认知,也形成了人类的自我身份认同,这是人与动物、机器最大的区别。胡塞尔认为,记忆不是对过往的简单再现,而是对经历的一种“再造”。
在《人生切割术》中,这种“再造”的过程被公司的技术所干预。员工们无法自由地构建和整合自己的记忆,实际上也被剥夺了自我意识。在公司中,工作人格并不具备与生活人格同等的人性化待遇。例如工作人格的赫利·R要向公司提出辞职,但生活人格的赫利却通过录视频的方式冷冰冰地告诉“她”:“做决定的是我,不是你。”当工作人格被彻底否定时,人的尊严与价值也会被否定,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数字资本主义社会中压抑劳动者人格与自我价值的体现。
巨机器美学:未来主义复古审美下的冰冷世界
《人生切割术》是一部具有独立美学系统的科幻剧集。本剧的绝大多数场景都是充满压抑感的室内封闭空间,在第二季第四集中相当罕见地出现了全户外场景,却更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在这一集里,卢蒙公司为了安抚员工因渴望恢复记忆、揭露公司阴谋而日益高涨的不满情绪,特地为宏观数据精简部的四名员工组织了一次户外团建。团建活动既不是山清水秀的暖春之旅、也不是充满活力的竞技运动,而是在冰天雪地中徒步露营。从一开始在山顶上播放团建介绍视频的电视机,到员工在旅途中偶遇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虚拟影像,画面处处充斥着诡异、冰凉、冷漠的气氛,呈现出未来主义的复古审美特征。
未来主义复古审美是20世纪下半叶流行的一种独特风格,随着电视机与电子媒介的普及,科幻影视作品中逐渐出现了机械化、程序化和去情感化的机器形态想象,例如《2001太空漫游》中的HAL9000电脑、《银翼杀手》里的图灵测试机等,都强调某种厚重感、坚固感和重工业感。
科幻剧集《人生切割术》在很大程度上复刻了这种未来主义复古的审美特征。例如卢蒙公司随处可见的笨重电脑、简陋的操作界面、冷绿色调的面板和墙壁。画面也采用大量的对称构图、封闭构图以及冷色调的视觉风格,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压抑的氛围。正如第二季第一集的开场镜头里,马克·S在卢蒙公司里奔跑的长镜头运动画面,借由封闭式空间结构与人物位移建构起多层框架,表明在一个高度机械化、去人性化的冰冷世界中,个体的情感与身份早已被框架化。
这种未来主义复古审美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芒福德所描述的“巨机器”的特点,即现代社会中的大型组织和机构就如同一种巨型机器。在芒福德看来,技术分为两种:分散的民主式技术和集权的集中式技术。后者会逐渐取代前者,而成为唯一的“机器神话”,并通过高度的组织化和标准化将人变为机器的一部分。该剧所讲述的正是这样具有宗教色彩的“机器神话”故事,创始人发明的记忆切割手术已成为故事中占统治地位的单一技术,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故事的设定中,工作人格无法被平等对待,因为他们早已成为芒福德所说的机器的一部分。
在此意义上,《人生切割术》中技术带来的权力控制术已超越了寻常人类的权力规训方式。正如福柯所认为的那样,监控社会的关键不仅仅在于对身体的监控,而在于对意识的塑造。卢蒙公司对员工的规训不仅是对其身体行为的规训,更是一种对“灵魂”的绝对控制,从而形成了一个完全被技术支配的权力结构,冰冷的未来主义复古审美风格正是对这种权力结构的艺术呈现。
时代情绪:作为衔情话语的当代反乌托邦科幻悬疑叙事
如今,随着AI大语言模型和自动化技术的持续精进成熟,科幻电影中的反乌托邦未来不仅是幻想,更成为了我们的情动现实。
例如美国网飞的反乌托邦科幻剧集《黑镜》《西部世界》、英国悬疑剧《9号密室》,以及葫芦网的《使女的故事》,还有近年深受动漫迷关注的《爱,死亡与机器人》系列等,都讲述了在极权化、监控化、算法化的社会结构下,人类如何在压迫中挣扎、反抗甚至迷失自我的故事。
那么,为什么这些反乌托邦科幻悬疑叙事会成为我们感知现实的文化媒介呢?
答案在于这种叙事深刻映射了当下的时代症候。情感人类学家威廉·雷迪提出了“衔情话语”(emotive discourse)的概念,指出情感不仅是个人的内在体验,也是一种与外部世界互动的社会性语言,每个时代都存在着特定的情感话语体系,其作为“衔情话语”,构筑起个体经验与时代精神之间的桥梁。这些反乌托邦科幻悬疑作品某种程度上正是我们时代的“衔情话语”,宣泄着我们身处21世纪20年代对技术压制与剥夺个体情感的焦虑。
例如,《使女的故事》描绘了女性沦为生育工具的未来世界,深刻揭示了性别压迫与极权政治下个体自由的消失;《黑镜》系列通过一个个独立的故事,从不同角度展现了科技造成的人性扭曲和对社会秩序的破坏;《西部世界》以人工智能的觉醒与人类意识边界的模糊,讨论人类对自由意志的掌控以及人机之间的伦理冲突;《爱,死亡与机器人》则以短小精悍的动画短片呈现出未来社会的极端状况,既警示了科技未来可能会带来暴力,也深刻反思了人类内心的黑暗面。
或许绝大多数看过《人生切割术》的观众,都曾经幻想自己能将不开心的经历永远忘掉,或者将令人厌烦的工作人格与现实的生活人格严格分离开来。但是本剧告诉我们,这种看似理想化的愿望实际意味着对自由的抛弃与人格的自我放逐。因为人类是极少数具有丰富情感与自我人格的碳基生物,更是唯一知晓死亡结局的动物。这固然构成我们痛苦的根源,但同时也驱使我们去寻求更高的自我价值。就像剧中的四人组,尽管每个人都有着或懦弱、或愚忠、或自私、或冷漠的人性特质,但只要永不放弃关于人的立场与道德,无论“巨机器”多么可怖,我们都能在关键时刻以最勇敢和善良的方式激发自我潜能。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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