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才是它们最终的归宿

　　今年54岁的奥列格（Oleg·Zubkov），在克里米亚地区拥有两家动物园，分别名为“泰加”和“童话”。

　　受疫情影响，奥列格的两家动物园游客锐减，有人建议他将园内的动物拍成Vlog，发布到网络上。这个点子一经实施受到了全球网友的喜爱，通过视频打赏，确实缓解了一部分动物园面临的生存困境。

　　2018年，奥列格把他的野生动物园的账号开到了中国，在视频平台收获了上百万关注，标志性的绿色T恤和那只据说可以吓退80头狮子的拖鞋，都成为了他的符号。每天看园长“撸大猫”成为了很多奥列格粉丝的日常。

　　今年7月，据当地媒体报道，因为去年园内老虎咬伤一名1岁孩童，致其手指截肢，今法院判处奥列格2年3个月徒刑，并附加罚款与精神损失费。

　　哪里像狮子，分明是条狗

　　在奥列格发布的视频中可以看出，他推崇与猛兽近距离接触，抚摸、拥抱甚至亲吻，很多常人想不到的与猛兽的互动方式，在奥列格看来都稀松平常。

　　通过观看园中狮子、老虎与奥列格互动的状态，粉丝可以轻易得出结论，奥列格一定是一个非常热爱动物的好园长，所以这些动物才能如此信任他，并建立起来跨越物种的友谊。

　　奥列格与狮子。图/视频截图

　　“奥利格动物园里的大猫，哪里还像头狮子，分明是条狗。”不少粉丝留下这样的感慨。

　　有朝一日，去奥列格的动物园“撸大猫”，甚至成为了部分奥列格粉丝的梦想。

　　但事实上，真正与大猫亲密接触的游客，并没有奥列格视频中那般和谐。

　　早在2018年，奥列格饲养的狮子就曾经袭击了一名游客，那名46岁的女性游客半蹲着与狮子合影时，狮子突然对其发起攻击，就医后诊断被狮子咬伤处发生感染。

　　事发后，游客和奥列格曾为谁应该为此事负责产生过纠纷，奥列格表示，游客本人应该为自己被袭一事负责，是因为该名游客饮酒后揪拽狮子尾巴和鬃毛导致的事故发生。

　　今年7月，当地法院宣判的事故发生在去年9月，一位母亲抱着一岁的孩子绕过围栏企图接近老虎，不料老虎跳至栅栏边上伸出爪子，并咬伤了孩子的手，最终导致其手指截肢。

　　当地媒体报道称，法庭判定，被告人奥列格作为泰加动物园的负责人，防护栏设置在非安全距离的情况下，为游客提供野生食肉动物展示服务，对游客生命安全造成实质威胁。

　　对于这次事件，奥列格于去年10月公开回应如下：

　　“您不用担心老虎，它不是食人虎，也不是患有狂犬病的老虎，它只是一只老虎，只是做出了猛兽应该作出的反应。如果老虎看到一块肉被推入笼子，它会认为自己可以而且应该吃掉它。没有人会去责怪老虎，也不能去责怪。它是一只老虎，是一只猛兽，任何人都无权因为老虎是老虎，而对其进行审判。”

　　奥列格关于老虎的描述显然是正确的，可老虎的拥有者，动物园的管理者应当在此事中承担怎样的责任？奥列格并没有说。

　　接连几次的安全事故，令奥列格的粉丝们开始反思，如老虎、狮子这样的大猫，究竟是否可以近距离接触？

　　从国内近年来的新闻来看，答案是否定的。

　　以老虎为例，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宁波雅戈尔动物园、河北秦皇岛野生动物园在近十年间都曾经出现过游客未保持与动物的距离，最终不幸身亡的事故。

　　最近的一例动物伤人事件，是2020年上海野生动物园熊袭击游客致死事件。

　　国内的案例与奥列格事件不同的是，国内的动物园均明文规定游客不得擅自接近动物，事故发生多半源自游客违反规定，而奥列格的视频中，他却明确鼓励此类行为，甚至将此行为作为动物园的卖点。

　　奥列格的动物园中狮子与游客“亲密接触” 图/视频截图

　　所以，奥列格动物园发生的事件确如他本人所说，全是游客的责任？

　　“看大猫”有没有标准

　　从世界动物园范围来看，避免游客与大型猫科类动物近距离接触是一个共识，因此举导致的高风险很会让游客付出生命的代价。

　　从国内来看，住房和城乡建设部于2017年2月20日批准发布编号为CJJ267-2017的《动物园设计规范》为行业标准，自2017年9月1日起实施。

　　其中，第6.0.3、6.0.5、9.1.8、9.3.2条为强制性条文，必须严格执行。

　　条文6.0.5中，明确规定游人隔离带最小宽度不应小于成人与展示动物最长肢体之和的长度，最小隔离宽度不应小于1.5米。

　　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奥列格的话，他的动物园显然是不合格的。通过他自己拍摄的视频可以看出，在老虎、白虎以及狮子饲养环境中，都存在不小的安全隐患。

　　奥列格的动物园中存在的安全隐患 图/视频截图

　　对此，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园长沈志军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在此前的很多年中，国内的大型猫科动物以及熊科动物的饲养和展示，是以“坑式”展示为标准的。

　　建设一个深坑，将凶猛的猫科动物或者熊、猴子等动物投入坑内，游客在上方的坑边观赏动物。

　　“之所以采用这样的方式，主要因为当年的技术水平和人力物力受限，为了保证动物不会逃脱和袭击游客，最大程度地保障游客的安全而设立的。”沈志军说。

　　随着动物园的发展和动物福利研究的持续开展，研究者发现，传统“坑式”的饲养方式，虽然可以最大程度保障游客的安全，但游客长期的“俯视”却会让动物产生窘迫、局促的紧张感，从而催生刻板行为和心理抑郁。

　　因此，国内的动物园开始改造传统的“狮虎山”“熊山”“猴山”等设施，为了安全和便于观赏，放弃“坑式”的同时，将传统的栅栏改为玻璃，游客的视角也从“俯视”变为“平视”。

　　沈志军隔着玻璃观察猩猩 图/受访者提供

　　在沈志军看来，从动物福利的角度出发，人们在动物园中观察动物最好的方式是视线略低于动物的生活面，让动物处在相对高的区域，以便让其有更多的安全感。

　　因此，如今国内意识先进的动物园会挖掘半地下式的观赏空间，游客通过观察口来观赏动物，动物也会因视线的错位而免于受到游客的“逼视”。

　　虽然，受制于客观条件等限制，国内的部分动物园并不具备改造的能力，仍采用笼养的方式呈现大型猫科动物，但是也要满足《动物园设计规范》中的要求，设置双层隔离网来保证游客的安全。

　　野生动物园和公立动物园相比，最大的亮点显然就是给予动物更大的活动范围，保持更原始更传统的生存状态，游客则通过乘坐笼式游览车等方式观看野生动物的自然行为，在这样的展区通常采用高于4.5米的围栏加电网的隔离方式。

　　现代动物园对于猛兽区的设计通常会采用挖设隔离沟的方式来将动物与游客分隔，来确保安全。

　　隔离沟又分为“干隔离”与“湿隔离”两种方式。“干隔离”的沟底垫有嶙峋的石块，“湿隔离”的沟中则是水。由于被隔离的动物品种和数量的不同，隔离沟的深度和长度也不同，通常要满足沟深4.5米，沟长7.5米的基本要求。

　　“无论是公立动物园还是野生动物园，搂抱、亲吻、拍打大型猫科动物，这都是不敢想象的事情，风险太高了。”沈志军说。

　　在沈志军看来，某些动物不要说和游客亲密接触，就是饲养员打扫笼舍，投喂食物，也需要“分笼操作”。

　　“像考拉、小熊猫这种动物，通过评估后，饲养员可以同笼操作，而大象、狮子、老虎甚至是长臂猿这类的动物，都要求饲养员必须分笼操作。不仅保证安全，还能避免动物和人类产生过度的情感。”

　　奥列格“冤”么？

　　得知网红动物园园长奥列格被处罚的消息，部分粉丝表示不理解，视频中明明那么热爱动物的园长，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小事故”而将面临如此严重的惩罚。

　　但事实上，奥列格和他的动物园的根本问题并非因为建设条件所限而导致的安全隐患，而是他通过视频展现出来的观点和思想。

　　在奥列格呈现的画面中，狮子、老虎等猛兽和他亲密无间，家养宠物式的抚触和沟通让受众感受到了“萌”，这让许多致力于普及野生动物保护的科普人士感到了困惑。

　　猫科动物保护联盟负责人宋大昭就对中国新闻周刊道出了自己的不解，“大家喜欢奥列格，是因为他向人们描绘了人与动物和谐相处，互相信任的美好图景，但是这个出发点是不对的。”

　　奥列格日常“撸猫”视频 图/视频截图

　　在宋大昭看来，动物园应该致力于为游人展现自然状态下动物的习性和生境。人们通过游览动物园可以了解物种的起源、习性以及在环境中的作用，最终唤起人们维护物种多样性的意识。

　　“将野生动物驯化成萌宠进行展示，这仍然是通过满足人们的猎奇思想而赚取流量乃至金钱的方式，这对于人们正确认识动物、了解自然毫无意义。”

　　宋大昭介绍称，在进化的过程中，人类有一种潜意识，大型猛兽都是可怕的猎食者，人类既想征服它们，又希望能与其共处而不受伤害。

　　“以狮子为例，它们有很强的社会性，在草原上成为最强大的捕食者，并起到调节稀树草原生态系统的作用。自然状态下的狮子是不可能趴在人类的怀里讨要抚摸的。”

　　人与野生动物应该和谐相处，但是不应该建立这样的关系，这对于人和动物而言都是危险的。在自然环境下，如果野生动物和人类产生了这样的情感，很有可能面临着被捕杀或者被囚禁。

　　科普作家花蚀（花落成蚀）因为在社交媒体提出了奥列格及其动物园存在的问题而遭到了部分网友的攻击，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曾有一个研究表示，各种萌化野生动物的视频，会降低观众的保护意愿，“萌”是人类看待事物的出发点，并不是野生动物自己的特质。

　　“我之所以愤怒，并不仅仅是因为奥列格的动物园出现了动物伤人的事件，而是奥列格的动物园让大家觉得狮子老虎这样的动物可以如萌宠一般和人类共存，这对于动物、对于自然来说都是一种伤害，传递这样的内容，并且以此获得利益，并不可取。”花蚀说。

　　“我一直非常支持和鼓励动物园开设视频直播或是拍摄动物自然行为展示的视频，因为他们拥有丰富的资源和条件，但是直播内容不应该是猎奇和戏弄动物。”

　　据了解，在南极地区参与科学考察的科学家，在与海豹亲密接触后，临走时都会给海豹一个巴掌。极地科学家曾公开解释称，此举是因为海豹作为顶尖掠食者，在它们的认知中，几乎没有陆地生物能够伤害它们，所以它们根本不怕人类。这一行为，是为了防止海豹因为太过相信人类而被猎杀或伤害。

　　“为什么动物园要尽可能地给予动物最接近自然的环境，最大限度地降低人类与其的情感联系，这是因为希望通过动物园的努力，帮助其繁衍并扩大种群，它们在几代后仍然能保存着野外生存的技能和习惯，最终有一天我们能够将它们放归野外，那才是它们最终的归宿。”沈志军说。

　　这样看来，奥列格动物园中的狮子和老虎，显然是再也不可能放归野外了。

　　作者：吉安冰